欠你一場煙火(124)
星落長河,夜晚滑向深處,河岸上的火堆吐出最后一縷青煙郁郁而熄。在這河岸上,除了我爹,離我最近的人又會在哪里?他們應(yīng)該不是我熟悉的人。柴草樹枝兇猛燃燒熏黃土坯窩棚的外墻,他們和我爹一樣滿身水腥味兒靜等天亮。
在這個蒼穹下的夜晚,久離家鄉(xiāng)的小五子應(yīng)該正在遠(yuǎn)方望不到邊際的海面上枕浪而眠吧,“肥狗哥”是不是還因為思念前村的那個姓石的姑娘在土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呢?還有回到城里的姜紙月,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抱著她的大狗熊睡著了吧。經(jīng)歷無數(shù)個太陽升起到落下,我們總覺得來日方長,可好像只是一個轉(zhuǎn)身,時光就飄到了多年以后的遠(yuǎn)方,后園的楊樹高過屋檐,鄉(xiāng)野在日月累積中潛移變化,草叢里再也找不到慘白的馬頭骨和漆黑的黃牛角,最后一群割草的孩子已經(jīng)等在婚姻的門口,無論悲傷或者歡樂,日子的長度總未改變,變化的只是不同時刻的心境。我爹的拖拉機已經(jīng)在村莊農(nóng)耕的歷史上奔跑了三年,他應(yīng)該是忘卻了在水渠旁埋葬老黃牛時候的悲傷了吧。他心如所愿地娶到了李墨蘭,然后又等來我這個頑劣如猴的兒子喊出十幾年來的第一聲“爹”,而且不可思議地在星夜下躺在他身邊安靜躺臥,時光透明而過,可誰又能預(yù)料明日將要發(fā)生的事?
我輕輕扭動脖子,腦后的草枕頭發(fā)出微脆的響聲。我爹已經(jīng)睡熟,夜露還在沙沙作響,明天一定是個晴天。
第二天早晨,東北面的陽光晃過窩棚,我眼前一片亮紅,我從草堆上面坐起來,伸手拂落脖子上的碎草屑。我爹不在,他在我熟睡的時候就已經(jīng)起床,他怕把我驚醒,我不知道這樣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用了什么樣的奇怪的姿勢輕而又輕跳下車廂。
早晨的嘎子河水面上薄霧蕩漾,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像這樣清爽地站在嘎子河旁,看晨光下的河水悠緩北去,梳洗著地老天荒般的沉靜。我茫然四顧,看不到天高地闊,嘎子河漾出的水霧把我的視線很柔軟地縈纏住,讓遠(yuǎn)方河岸的樹不再通透的欲說還休。我爹站在水中緩慢地收網(wǎng),霧氣從水面向上越來越淡,我爹的半截身子好像在水面上漂浮。他走走停停,劃出的波痕柔軟無力隨著水流向北飄去。網(wǎng)袋里的魚很徒勞地奮力掙扎,鰭尾拍出的水花消失在我爹打好的網(wǎng)捆里。我爹見我站在河岸上,很高興地舉起一條魚對著我揮動,那魚很恰當(dāng)?shù)卣业剿钥v即逝的逃生時機,扭動身子從我爹手里滑跳出去,我爹雙手追攆著那條在空氣中跳躍翻滾的白色影子,隨著水面上一朵浪花跳起,我爹開始哈哈地笑,我也跟著笑。我這爹是故意的嗎?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兒了。
嘎子河霧氣散盡,水面漂浮著一層跳動的陽光。我爹整理好漁網(wǎng),開起拖拉機奔向水泥橋,魚販子就在水泥橋上等待。我爹去和魚販子討價還價,我對這鄉(xiāng)野間的買賣毫無興趣,只能坐在車上百無聊賴地傻等。一只燕子從橋下貼著水面飛出來,劃出的灰色軌跡把我的目光引向透明的天空,天空是毫無雜色的純粹碧藍(lán),讓人的心沉靜到只懷悠遠(yuǎn),嘎子河緩緩北去,穿行在天地之間,到達天地相交的邊緣。我曾經(jīng)心懷年少無知的沖動,想超越我爹走完嘎子河的全程,可我爹有拖拉機,我只有兩條細(xì)腿,我爹對嘎子河心懷敬畏,而我有的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無知,那些不能稱之為夢想或者理想的心血來潮總抵不過星月輪轉(zhuǎn)落如曇花,誰有像嘎子河水流一般的耐性,即使歲末隆冬也要北去不歸。我坐在拖拉機后廂的邊緣,垂下雙腿,看嘎子河淺水處葉子舒展的野菱和剛吐出紫色花朵的雞頭米。我突然想起姜紙月,如果那丫頭在我身邊,我會不會毫不猶豫地脫下鞋子走下河岸,采一朵上來然后臉皮巨厚地花光她兜里的銀子呢?
我爹腳步匆匆,臉色凝重緊張。
爹呀,不就是賣掉幾十斤魚嗎?至于讓自己的內(nèi)心受到如此大的煎熬譴責(zé)嗎?
我爹抬頭看我一眼說:“咱們得趕緊回家,那多嘴的收魚販子說昨天下午城邊鐵路上火車撞斷了一輛長途客車,死了二十多人。”
姜紙月就是昨天下午回的城里,那丫頭不會那樣倒霉吧。
我爹在河岸上把拖拉機開到顫抖不止,他讓我知道了什么叫做風(fēng)馳電掣和歸心似箭,我甚至覺得,即使車后箱的帳篷突然崩解塌落我爹也不可能停下來。野馬蓮一叢叢地奔出視野,就在昨天下午姜紙月手里還握著幾片野馬連葉子讓我教她編織草綠蟈蟈,時間只過了一晚那丫頭就成了我想象中的生死未卜。這混蛋的日子咋能這么過呢?
我不敢催促我爹,雖然他是村子里最資深的拖拉機手,凡事如果真是塵埃落定,開得再快也無法去追回,況且每天進城的長途客車幾十上百輛,姜紙月那能那么寸就踩了雷。她一定沒事,死了二十多人,差不多是村子人口的十五分之一。我的村子山環(huán)水繞,風(fēng)水上好,只能給人帶來運氣。姜紙月你一定沒事,如果你不在,我還找誰去蹭飯,如果你不在,我娘李墨蘭指不定讓我將來娶誰。你一定沒事,收魚的販子今天一定賠得連他親娘都不認(rèn)識他,在確定你沒事之前我一定很虔誠的詛咒他。姜紙月,你還看過我給你買的煙花呢,你不會那樣不講義氣,除了你誰還敢掐扯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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