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場煙火(121)
我爹找到的這一段水下出奇平坦的河床為他捕魚事業(yè)向著欣榮發(fā)展提供了良好地利,而且東西兩岸的跨度明顯要比下游寬出許多,河水好像總要在這里稍作停留等待長途跋涉,這讓我爹插下的漁網(wǎng)總能很驕傲地迎著河水立而不倒。我爹知道什么樣的深度才可以下水,再大的誘惑也不能放下對河水的心存敬畏。夏日里,我爹是個漁民,是個心存敬畏腦袋靈光的漁民,是鄉(xiāng)村有名的漁把頭。
現(xiàn)在我爹清理完漁網(wǎng)掛住的水草,很穩(wěn)健地走上河岸,白鐵桶里面有十幾條活魚,我爹說,晚上給我燉魚湯。
我身體里的某一根神經好像傳出急促的抖動,它連著我的舌頭,如果我的整個味覺神經全部麻醉該有多好。
我爹對著不懷好意地微笑:“我煮的魚湯一定比河水好喝得多。”
“喝完河水也許會鬧肚子,喝完你的魚湯一定會吐到臉色慘白!边@句話我沒敢說出口,我怕打消老丁的積極性。
老丁走下河岸,那里有幾根葉片尚未落盡的巨大干枯樹枝。他對著我招招手,讓我過去。
自從我喊他“爹”以來,老丁好像就反了常,不斷地用各種動作吸引著我的目光,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的這個爹當?shù)糜行┍拔ⅲ氡M辦法取悅我這個近在咫尺卻又好像離家多年終于歸來的兒子。
老丁讓我掀開其中的一根碩大樹枝,我滿頭狐疑地照做,眼前一片喜人的翠綠。樹枝下面是一片平整地面,長滿野蔥和香菜。
老丁,你可真是個牛人!你在這里熬夜捕魚,日子過得挺美麗呀!
至于油和鹽我爹都有存貨,雖然他做的菜不是一般的難吃,可材料從來不缺,缺的是手法,十幾年過去,他幾乎從來不考慮家里那口漆黑大鐵鍋和我的感受,不管什么樣的上等材料,到他手里都保持著老丁的獨有特色,就是難吃,比原始人做的還要難吃,這是我對老丁最準確的評價。
我爹讓我?guī)退阉蓜拥膸づ窠壓,這兩年,老丁的智商好像竄高了一截,他把拖拉機后廂的帳篷弄得像要參加軍事演習一樣,墨綠色的帆布罩在焊好的鋼筋拱架上,再鋪上一層塑料布,又抗風又擋雨。姜紙月今天早上對我說,你爹真是個鄉(xiāng)村奇人,一個能把帳篷都能搭建到這樣完美的鄉(xiāng)村奇人。我說,那是他讓雨淋怕了,讓蚊子咬怕了。我將來一定比我爹更牛。
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爹比我強得太多,我不會編織漁網(wǎng),也不會制作鐵夾,就連揮刀割稻也會被他甩得很遠,我只是比他多讀了幾年書,可那不是我引以為傲的資本,沒有他從家門口到學校的往返接送,我應該早就和鄉(xiāng)村古惑仔“肥狗哥”或者李松柏一樣頂著太陽以及風雨走向田野去消耗余額不多的年少光陰了,還有什么機會去縣城姜紙月家里蹭吃蹭喝,更可怕的是,我情竇還沒初開就得娶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柴火妞做媳婦。
太陽偏向西北很遠,天色開始走向黃昏。我爹在今年春天放倒河岸兩側的十幾棵楊樹,綿綿延延的樹蔭在這里駐足,然后又跳躍出一段距離繼續(xù)向南。陽光從原野平鋪過來,在河岸上留下一段明亮的光影。我站在河岸上努力觀望村莊的方向,目光卻終無所依,如果不是老丁在身旁,這將是怎樣一種無依無靠的孤獨?
我沿著河岸走,尋找干枯的樹枝,前面是野草叢生的夏日荒涼。幾只垂下的吊鳥窩懸在頭頂,古樸的光陰鋪在河岸滋潤著萬物也腐朽著枯枝落葉。我孤獨地走,身后傳來我爹支起木架的聲音,在這充滿遠古氣息人跡荒疏的河岸上,我爹老丁要用魚湯款待他的親生兒子,我不敢不期待,因為別無選擇。
我從遠方回來,熬魚湯的木架已經支好,一口白鋁鍋正懸在木架中間輕悠悠地晃動。我爹蹲在河邊清理魚的內臟與鱗片,一把紅色蝦米刀在他手中不停跳躍旋轉,我爹做菜的功夫差的要命,刀耍的不錯。
西北的太陽由明亮冷卻成深紅,云霞在遙遠的天邊蔓延,歸鳥緩緩飛向西北,漫野的蜻蜓離開草葉與樹枝悠閑地扇動翅膀,尋找過夜的安全之地。我想起姜紙月,昨日黃昏之后,我?guī)е哌M生產隊大院旁的一片矮樹林,那時候光線已經很暗,周圍一片朦朧,手電筒昏黃的光芒掃過干枯的樹枝,上面落滿熟睡的各種蜻蜓。姜紙月伸出手指輕輕觸碰蜻蜓的翅膀和尾端,那些白日里輕盈的精靈卻像死過去一樣動也不動。
我爹把從拖拉機后面的布袋里取出“防盜鈴”拴在固定漁網(wǎng)的粗繩上,那鈴鐺是我爹智商突然增長后的發(fā)明,有時候我爹的聰明勁兒能讓我目瞪口呆,他把酒瓶的鐵蓋對扣后鉆出孔洞,里面放兩粒鋼珠,再用細鐵絲對穿而過,只花費幾分鐘時間一個鈴鐺就會做好,雖然看起來粗糙簡陋,毫無技術含量,可鈴鐺的靈敏度卻異常地高,能把炊煙拂彎的風刮過,那鈴鐺就會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脆響,聲音不大,卻很燥人。我曾經設想過,如果我爺爺老老丁不是遠近聞名的胡子頭兒,只是村子里的教書先生,我爹一定能離開這塊亙古耕種的土地。當然,這都是毫無來由的瞎想,如果我爺爺那老頭兒不是綠林豪杰,我和我爹還不知在哪里投胎呢?生活哪有什么固定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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